古人常將大江大河之畔,突出的巖石稱之為“磯”,磯之大者,可以筑閣建臺,登高攬勝;磯之小者,可以垂釣浣紗,汲水烹茶。其中最著名的就是以燕子磯、采石磯和城陵磯為代表的長江三磯,自古便是長江之上的要沖所在。惠州江流縈繞,地形豐富。在惠州府城旁邊橋東白鶴峰下的東江之濱,也有一處“磯”,老惠州人喚作“石磯頭”,蘇東坡寓惠期間,曾垂釣于此,東坡去后,惠人懷之,因而將其命名為“東坡釣磯”,也稱“江郊釣磯”。

明崇禎《惠景全圖》中的“魚磯”,即東坡釣磯石。 本版圖片(除署名外) 由嚴藝超 翻拍
蘇東坡“性喜臨水”,尤嗜食魚,而且善釣魚、烹魚、寫魚。對于一生顛沛流離的蘇東坡而言,找一塊伸出江流的石頭,拋竿垂釣,則是最易取得魚的辦法。在來惠州的路上,他就曾在清遠西江垂釣,留下東坡釣磯石傳承至今。來到惠州之后,他不僅在釣磯石上垂釣,而且也曾在西湖豐樂橋釣魚。他對釣魚頗有心得,韓愈曾說“君欲釣魚須遠去,大魚豈肯居沮洳”,蘇東坡一向尊崇韓愈,但是對這個觀點卻不敢茍同,曾不乏戲謔地說“然亦笑韓退之釣魚無得,更欲遠去。不知釣者,未必得大魚也”。在惠州嘉祐寺居住期間,他游松風亭時頓悟“此間有甚么歇不得處?”之后,便以釣魚為喻,說自己“如掛鉤之魚,忽得解脫”,生動地寫出自己在惠州的精神突圍。惠州江湖遍布,蘇東坡隨處可以拋竿,但他去的最多的,還是東江邊這塊釣磯石。

露出水面的釣磯石。惠州市博物館供圖
釣磯本是尋常物,一遇東坡便不同。自東坡垂釣之后,蒞惠名士及惠州本土文人,對此多有題詠,期間由于河道和水流變化,釣磯周邊的風景各有不同,因此出現在各種文獻中的狀態區別也很大。2004年,東江下游劍潭水利樞紐工程建成,東江蓄水大增,東坡釣臺淹沒于水平面之下。此后東江有水利調度時,東坡釣磯偶爾會露出一鱗半爪,但都是稍縱即逝。
2025年9月23日,有著全球風王之稱的臺風“樺加沙”登陸廣東沿海,波及惠州,為了積極防范臺風帶來的強降雨,惠州水利部門提前降低了東江河道蓄水量,“東坡釣磯”得以真正重新浮出水面,引來眾多市民和東坡文化愛好者的圍觀。
奇石江出 雪卷龍波
東坡釣磯整體是由“數大石積成”,最上方是一塊淺褐色的砂礫巖盤石,形態雄奇,深入東江河道,因為擋著水流,因此下方形成“洄潭輪轉”的景象,水質較之別處,更加清澈,以至于能夠做到“潛鱗俯見”,十分適宜釣魚。
因為水質好,加上靠近歸善縣城和惠州府城,這里便成為惠州人挑水食用、洗菜游泳的地方。寓惠期間,蘇東坡十分喜歡這里,常來此釣魚賞景,野餐聚會、汲水煎茶,甚至他還想象,將來在惠州“規作終老計”之后,可以在此親筑釣臺。雖然蘇東坡最終帶著遺憾離開了惠州,但是他和釣磯的情愫,深深地印刻在惠州人的心上。
正如清末“豐湖十子”之一的江逢辰的《水調歌頭·東坡釣磯》詞所寫:“奇石大江出,舞雪卷龍波。忽然淘碎明月,幻出百東坡。”水流豐沛,夜深人靜之時,坐石臨潭,仿佛水中有萬千東坡的影子。這方東江上的奇石,便成了惠州人懷蘇、仰蘇的勝地之一。
獨樂垂竿 自我療愈
北宋紹圣元年(1094)十月二日,蘇東坡初到惠州,惠州父老的熱情相迎讓他頓覺親切,寫下了“仿佛曾游豈夢中,欣然雞犬識新豐”的感嘆。安頓好后不久,他便來到了釣磯石,當時正值冬日,紅日方升,江邊草木郁郁蔥蔥,云水清麗,釣磯石下,洄潭水漾,魚兒如在空中,清晰可數。蘇東坡在石上鋪開席子,望著游魚垂釣,悠哉悠哉,靜觀萬物變化,心中不覺豁然。

網友“東江散步”攝于2004年的釣磯石。
正如他在《江郊》詩中所寫“意釣忘魚,樂此竿線。”這次垂釣并不單為魚獲,而是一場心靈療愈。數千里的貶謫流離,讓他倍感疲倦,此刻石上獨釣,讓他獲得了片刻的安寧。靜則生慧,看著眼前的景色,蘇東坡神游萬古,一時間竟忘了自己是在釣魚。他感慨頓生:江水會漲會落,魚兒會來會去,朝代會興會亡,可磯石還在,江郊的蔥郁還在,人若能如石如江,不被“萬物之變”裹挾,便能不困于物,守住內心的安寧。
也是在那個冬日的清晨,在東江之畔的這方釣磯之上,蘇東坡從“意釣忘魚”中逐漸放下功利,從“萬物之變”中更加從容。和大多數失意的中老年人一樣,這一場自我療愈式的獨自垂釣,為蘇東坡日后在惠州的生活奠定了底色,讓他將惠州這個“貶謫之地”活成了“詩意棲居之所”。
眾樂野炊 豪飲暢懷
北宋紹圣元年冬日的這場垂釣,讓蘇東坡深深愛上了這一方奇石,也讓他在惠州解鎖了一塊“寶藏地”。當時的惠州知事詹范,既是惠州的主官之一,也是鐵桿的“東坡粉”。對蘇東坡相待甚厚,不惜違制安排蘇東坡住進合江樓。蘇東坡對這位“迷弟”也是十分坦然,生活上有什么困難和訴求,也會告知詹范,詹范基本也是事事有回應,從來不馬虎。二人之間,彼此視為知己。
蘇東坡遷居嘉祐寺之后,詹范公務之余,常去看望他。這一日詹范帶著美酒來看望蘇東坡,面對嘉祐寺逼仄的環境,蘇東坡邀請詹范一起,帶著食物和美酒,去江邊釣磯上野餐。在這里二人都放下身段,打破文人飲酒的雅致,把市井煙火搬上了釣磯。將釣磯簡單打掃一下,放好酒杯之后,升起篝火,兩人像“羌渾邊塞”之人一樣,“燎毛燔肉”吃起燒烤,“箕踞狂歌”縱情豪飲。引得“山下黃童”手舞足蹈,紛紛前來圍觀。
釣磯石上這一場野餐豪飲,讓東坡的酒氣、詩意與民生情懷,永遠留在了東江岸邊。雖然和詹范一樣,飄零天涯,但是還能在此收斂白骨,造福百姓,這也讓蘇東坡有了在苦難里尋詩意,在平凡里守熱愛的動力。
汲江筑臺 終老為伴
在蘇東坡眼里,惠州無蠻煙瘴雨,有羅浮春色、兩江清景,百姓淳樸如稚子,十分宜居。北宋紹圣二年,當得知“永不敘復”,北歸無望之后,他決定在惠州購置產業,以作終老。北宋紹圣三年正月,他和兒子蘇過一起泛舟東江,或許是天意使然,小舟“中流遇伏洄”,將他們送至白鶴峰下,于是二人“舍舟步層丘”。在這里他們遇到了惠州人翟逢亨秀才,他以酒款待東坡父子,三人十分投緣。最終,釣磯上“鶴觀一峰,獨立千巖之上”的白鶴峰成為蘇東坡中意之地。
蘇東坡傾其所有,在眾多友人的幫助下,在白鶴峰“作屋二十間,規作終老計”,白鶴峰上雖然風景絕佳,但是并無水源。幸好山下釣磯石“下有澄潭,可飲可濯”。這里成為蘇東坡的水源地,他還喜歡在釣磯石下汲水,用甕攜來,以小杓分之,烹茶自娛。紹圣三年四月,暮春草長鶯飛,蘇東坡白鶴峰居所上梁落成,周邊鄰居友人紛紛前來致賀。蘇東坡心情舒暢,寫下了《白鶴新居上梁文》,在文中他暢想今后的生活,寫道“北江江水搖山麓。先生親筑釣魚臺,終朝弄水何曾足。”
文中“親筑釣魚臺”,可謂一語雙關。既表達了蘇東坡心向嚴子陵,從此歸隱惠州的愿景,也表達了他接下來的計劃,那就是在江邊的釣磯之上,筑臺垂釣,并在此“終朝弄水”,超脫物欲。可見在蘇東坡眼中,東江邊這塊淺褐色的釣臺,儼然已經是白鶴峰新居的一部分。“何辭一笑之樂,永結無窮之歡”,北宋紹圣四年(1097)四月十九,上梁時的歡樂聲猶在耳,蘇東坡又被遠貶儋州。筑臺于釣磯之上的愿景,終究未能成為現實。
東坡去后700年,清代著名經學大師,清代廣東九老之一的陳澧,曾專訪東坡釣磯,登臨其上,賦詞《摸魚兒》,寫道“風乍定,看絕底明漪,曾照東坡影。”這一方天地,因為曾照東坡影而熠熠生輝,引人入勝。時至今日,雖然東坡釣磯已經歸于江水之下,但是惠州人依然念念不忘,在釣磯石所在位置的堤岸上豎起標牌,每個來此的人,都會不禁向下凝望,想象東坡時代它的樣子。或許,面對這一江春水,每個人都會找到自己心中的蘇東坡,找到那種在困境中堅守、在苦難中樂觀向上的力量。
【作者】
曹杰
惠州青年文史學者,惠州市報告文學學會副會長,東江書院研究員。
【主編說】
嚴藝超
本文以“東坡釣磯石”為物質載體,鉤沉蘇軾寓惠期間的精神突圍與生活美學,深刻呈現了文人空間與地方記憶的互構關系。通過釣磯這一意象,作者貫通歷史與現實,探討了文化遺產在當代的情感延續與精神啟示,兼具史識深度與人文溫度。
文獻鉤沉
水調歌頭
□江逢辰
白鶴峰下有奇石臨江,江聲月色,深夜激蕩,景色絕佳。坡公江郊詩“磐石小潭,可以垂釣”,蓋即此處。但所謂“洄潭輪轉”,今不可得而指名矣。山居無事,作此自歌,亦“先生悅之”之意爾。
奇石大江出,舞雪卷龍波。忽然淘碎明月,幻出百東坡。道是先生垂釣,長與漁人作伴,石發掛煙蓑。倘或見雙井,晝夜臥磐陀。
舞薄醉,縱清興,樂婆娑。試看洲上蘆荻,掩映碧藤蘿。對此江郊云水,尚憶沙堤燈火,日月疾于梭。吾且快吾意,銅斗一高歌。